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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56.番外之四 展昭笔记:暧昧篇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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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(十七)

    自河中辗转沉浮漂流后醒转,展某能感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寻常。

    非是源于身上诸多伤处带来之不适,亦非源于睁眼后仍旧一片黑暗的景象,而是能感到一双彷佛由过往旧梦里延展出来的温度,抵熨在我的掌心上,捂得我手心生热,连带心口皆似被此份温度煨得随之生暖,竟能令方从伤重中苏醒的自己,心境持把得意外平静。

    此般平静心态来得着实有些不合时宜,足令我于苏醒后愣怔了小半晌,方回神忆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处境。

    没入冰冷河水中的记忆依旧鲜明,钻沁入骨的寒意,彷若有千万针扎,饶是当时早已心有准备,仍令展某于河中耗尽了气力。

    可此刻身下躺的是温软的床铺,身上有熟稔伤药的气味,尚能察觉有一人趴身于咫尺边的床侧,压在自己的袖口边处,呼吸,沉缓,静平。

    此一不知来人的手,不晓如何却紧握展某之手不放,纵其似酣睡正熟,却仍然一点也无打算松脱的迹象。

    ……原来,我这是让人救起了么。

    此回情形确实凶险,险些丢了性命,可为何在昏迷之中,却反而觉得自己似乎从一场绵长良久的遗憾里,做了回好梦?

    我不觉有些迷茫。

    纵明白自己双目已不见事物,仍然惯性将头偏去床侧,欲看身旁此名彷若是因累极方沉沉于展某手边睡去的,究竟乃何样的人物。

    ……便是此人将展某救起的么?

    见他如今这番疲态……莫非之前竟是彻夜顾守于展某的床前?

    稍微动了动被握住的指节,却因被含得太牢而不好挣开。我不禁想起于先前昏去的半迷半梦之间,在后半似乎一直有一份令人流连难舍的温度,难道便是由此人的手心中传递过来?

    此人是谁?究竟何故会这般……攥著展某的手,紧紧不放?且为何我竟不觉有冒犯,反而莫名生出一股熟悉的暖意……此床旁之人,莫非乃展某认识之人?

    心中诸多疑问,隐约听见不远处有鸡鸣之声,旭日将升,张目……却仍犹夜。

    我知此非单仅因目上覆了事物的缘故,而乃误中萧新之毒的作用,恐怕暂时是……皆视不了物了。

    心下一叹。

    略为缓了缓僵硬许久的肢体,我不欲吵醒身旁此一疑似已为展某操劳或许有夜的恩人休息,小心避免牵扯到被他所攥含住的右手,忍痛以左手撑坐起身……虽已极尽将动作放轻,可床旁之人仍似被这番举动惊扰了到,好在因睡得深沉,仅是略为紧了紧手,低唔一声,换了另一侧头酣睡,并未被展某吵醒。

    我不觉一愣。只因此人方才口中所发出的低唔之声,听来竟是有几分耳熟!

    低头细辨,手上这一握几与自己的指掌无隙贴合,此人掌心不大,需得覆上双手方能将自己的指掌合盖,掌上略有粗糙,却仍算得上是细瘦,加之方才的低唔之音,已令我想起了一人……可此人此时,又怎会于此处出现呢?

    忍痛朝他压低了身子,尚未十分相近于他,便从漫屋药味中嗅出一缕香气,清雅幽兰,先前自他师兄处换过新香方后,以兰香为基底,又多添了一丝淡菊清香为后劲,果然是虞春平日惯用的熏香气味。

    ……天下间竟有这般巧事?

    展某竟是……让他救了起么?

    怔了半晌,低头能感受到手上的温暖,我忍不住便开口唤了他的名字:「……小春?」

    「……嗯……」

    床旁人咂巴下嘴应了一声后,便再无反应,明显是尚未清醒,脸却不安分地在他手下磨蹭了几下,细腻的感触传来,猛地叫人心生一颤,随之竟有股陌生的异感,细绵麻密地从手背上蔓延上身,刹那间,竟叫展某的心口有些紧迫……

    身旁人枕在自己的手上,蹭过了后便呢呢喃喃,似在说着梦话:「莫……莫担心……守你……身旁……不离开……」

    梦呓虽是破碎,我却莫名听懂了他的意思,大抵是对己的维护,心中难免动容,蓦然想起方在中秋之时,便有一人殷殷叮嘱过自己,嘱自己要小心保重,咐自己需得更重视自己,万莫要招人叨念。

    彼时他一双眼神攒攒,满腔心意诚诚,当下只令我莞尔,感念他的关切,不觉便诺了他的要求。

    谁知此番离京,遭奸人设计,引来奇冤加身,又受与过往熟人相似之人陷害,于心浮意动之下,一时不察,竟未能实时发觉门外乔装之人的突袭,让自己陷至此九死一生之境地……想来,竟是违了当初对他的一番承诺。

    可萧紫一案,如何不令展某心寒?

    那名酷似水家如梦的萦萦娘子,究竟是否乃展某记忆中的故人?

    倘若是,她何苦要此般当堂诬陷于我?

    少时与她之间,虽因年岁尚轻,尚不十分明了何谓缠绵情意,可待她亦是情真意挚,也曾满心期待欲娶她过门,更曾为她的离逝而殇怀……展某不懂自己究是何处行事不妥,使她今日要欺瞒于我不说,更参与如此欲置人于死地的阴谋害我?

    便是展某自己认错了人,此女与水家并无关系,可展某当时一心助她脱离困境,岂料换来的却是如此之对待……

    浅叹出气,便觉榻边人突地收紧了手,口中几声低唔,迷迷糊糊之间,竟是在道:「……莫难过……有我……陪你……我不……不离开的……」

    ……这是在睡梦中感到了自己的叹息,便在安慰我了么?

    我愣了一愣,胸间忽起一阵酸涨,说不出是安慰抑或动容多些,不觉间已紧握回他的手,方才尚盘旋心间的寒凉之意,早已悄然不存。

    ……他的手,怎可如此温暖?

    我不觉莞尔。一瞬间甚至发了一股奇想,任由自己与他这般青山不老地长握下去……说出来岂不是要让人感到笑话?

    ***

    虞春方从床榻边醒转之际,虽我当下不能亲见,却可想象约是一脸懵愣模样,恐怕还需得花费片刻茫然相望于我,才能完全醒得神来。

    几回见到他方睡醒之样,大抵皆是如此,实是讨喜得招人莞尔。

    不过此回他很快便醒全了神,尔后劈头对我一阵念叨,果然拿出中秋时曾应与他的承诺来向我讨理,能听出他话语忿忿中带着担怕,说得我着实有些讪讪,只好愧疚与他道歉。

    他顾及我双目不便,照顾无微不至,湛汗喂药,上药换药,甚至解带宽衣,清理擦身……可展某何曾让人这般仔细地服侍过?纵是曾有,也是那不记事的年岁了,一时怎不叫人感短绌。

    虽说同为男子,便是彼此坦诚相见,理应亦非是何种好介怀之事。可目不能视,他处感官便比平日更为敏锐,猛然感受到一股迎面贴近的气息,乍然闻到一阵惟有与他近身时方能闻上的、若有似无的香气,莫名便令我回想起他方才于睡梦中将脸蹭上自己手背上时、那番肌理滑腻的触感,竟令我蓦然为之一窘,无端竟生出了一种几近「此举似于礼不合」的惶恐。

    尤其当他替我更换眼上之药,不知觉间便整人横上身来,绕颈缠带,方寸相依,近乎整个人贴于自己的鼻尖之前,他衣拢里的雅香,混杂着浅淡汗水之气、奔波后残存的尘雪气息,和着一袭薄身的热度,咫尺环绕,好似一丝一缕皆要沁至自己的身上来……竟是,竟是让我的呼吐,逐渐有些不稳起来。

    一般替人上药,应当不至于摆放成此般姿态罢……

    加之虞春他身量又轻,这般被他压于身上……好似有种被……小娘子压倒的感觉,乃从何而来?

    我莫名局促了起来。

    「嘿嘿嘿~~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啊~~作啥这般坚贞呢?坚贞能当饭吃吗?爷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,莫要再试图反抗了吧?反正你的身子早在昨日便被爷我给瞧光光了,都算是半个爷的人了,如今还挣扎什么呢?没劲!挣扎也无甚意思,不如就乖乖从了爷吧!莫担心,爷不是个会喜新厌旧的人,爷铁定会一直对你好的!来,还不快给爷来笑一个?嗯哼~~?」

    哪知虞春其后竟是变本加厉,假街痞样与我玩笑,见我困窘,趁机说了一堆浑话不说,玩戏至末尾,甚至以指挑起我的下颔——此般轻佻的语句、此般戏谑的语调!

    竟是学得与那些惯于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模一样!

    ……竟将展某当成了,当成了……街边的小娘子一般耍弄?

    思及此处,面上止不住一热,尴尬中抑不住一阵意乱,反应过来后随即又一冷,竟有再不能忍受之感,扯臂便将他挥出了床帐之外。

    哪家的小娘子,能这般随手擒来地扒开男子衣衫,并说出此类无正经之话,甚还敢做出……如此轻佻之举动,完全不知羞臊?!

    方才于一刹那间,将他想作似小娘子一般的奇念,果真乃展某自己一时想岔了而已!

    ……稍慢,此虞春能将调戏人之举动及话语,做得如此行云流水般顺畅,不会真在外边常对著何等娘子家家,做出过相类的事情罢?

    ……不行!

    怎能任他行如此举止偏差之事?

    找机会得好好同他教训个清楚才是!

    (十八)

    当虞春知悉白花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后,与包大人他们一般,毫无犹豫信了展某的清白。只是却对展某误中蒙汗药的因由有误解,任我如何辨明皆是不信。

    「嗯?如梦啊……」他噙著戏谑的声调,一副体谅模样,拍上展某的肩,语调仍旧是怎地听怎地有些不对劲:「没关系啦,此事无甚好羞耻的,你莫需觉得难以启齿。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……男人嘛!总是有些心猿意马的时候,我能理解的!」

    ……你是理解了何事?

    ……他究竟是联想到哪里去了?!

    虽说饮下酒水当时,展某确实因想起一些过往而分开了神,以致未察觉酒水中的异样……可哪里是如他话中暗示的那般无正经的原因!

    虽说非是何种天高的误会,我却不愿他如此看我,只好再澄清道:「不,事情并非如你所想……」

    可他却似早已笃定,竟是不打算听,还自顾自地打岔,自以为识趣地引开了话头:「好了啦,先不说这个了,当务之急该是想办法治好你的双眼。既然开封府暂时不方便回去,你下一步打算如何做?」

    不知为何,见他竟当真似此般想我,我心中却是隐有些焦躁,更想与他说明清楚:「不,小春,你先听我说……」

    「没关系,不用说——」岂料又遭他再次打断,仍旧一副体谅的语气道:「我都明白……我也是去过那种地方的人嘛。佳人惑人,我也真能理解的!你也莫须再纠结此事了,俗话说人有失足马有乱蹄,偶尔栽这一回也无甚好可耻的。万幸的是他们并未趁你昏迷时另对你做出些什么事来,要不然你才真是亏大了!经一事长一智,下回上妓馆小心些便是。嗯?」

    ……你究竟能理解何事?

    ——莫非他过往上青楼妓馆之时,便是此般无个正形的模样么!

    差点将此些话质疑出口。

    正忍抑之际,却听着他早已不以为意将话题岔去了老远,仿佛展某方才欲辨清之事根本无足轻重,无甚好需介意。

    我莫名觉得憋闷,堵了一口气,一时便不再想与他多作解释了。

    ***

    县城西南,一幢二层屋院中。

    当虞春猛然从自己身后窜出的那一刻,展某便已倒抽一气,能觉大事不好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尚未及展某反应,他便已被一股力道重撞回展某身上,竟生生替展某挡了萧新雷霆万钧的一剑——意识到此事的我,几是通体惊骇,接住了软倒下来的他的身体,手竟是止不住轻颤,感到他在自己怀中失去了意识,更是惊惶,心口彷佛要在那一瞬间止了跳动。

    ……幸好,他身上穿有李老前辈留与他的贴身银甲。

    幸好,于银甲的相护之下,他性命无忧,人亦安然。

    抱着昏迷的虞春被锁进地室之时,我心中当真仅馀下满腔庆幸与后怕。

    全然不敢去想,倘若怀中之人今日真便这般长眠在了自己怀里的话……心上一阵阵撕扯般的锐痛,一想便要疼得几令展某无法忍受。

    我不由得抱紧了手中之人。

    我只想他好好地活下去……

    展某对此人不求其他,只愿他往后皆能平安地活下去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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